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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人之际:贵州少数民族民间文学的生态意识

作者: | 发布时间:2022-11-12 10:12:02 | 浏览次数:

摘要:面对日益严重的生态危机,人与自然的关系亟需调整。人不应该是大自然的主宰,而应是其中的一份子,人类与自然应该建立起一种平等友好的主体间性关系。“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种生态意识在贵州少数民族民间文学中有鲜明的体现,这正是先进文化的表达。回望来路,就更能理解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深入挖掘少数民族民间文学的生态意识,正是为今天的生态文明建设提供思想资源。

关键词:贵州少数民族;民间文学;生态意识;天人一体;思想资源

“纵观人与自然关系发展的历史和未来,可以根据人类生产实践的不同水准,划分为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原始时代,第二阶段是农业文明时代,第三阶段是工业文明时代,第四阶段将是生态文明时代”①,“我们已处于后工业文明时代——生态文明时代”② ,学者们在人类现今所处的历史时代的命名上似乎达成了共识,那么,生态文明的时代是否真的已经到来了呢?其实,这些看上去信心十足的论断背后所包含的更为真实和强烈的愿望是对建立一种新的人类文明的迫切期待和呼吁。因为现代社会没有餍足的发展对自然的索取和伤害已大大超过了它所能够承受和自我修复的限度,从而引发了一系列生态危机的出现。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人们就已经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由于发生在世界范围内的生态危机日益严重,导致了生态运动的兴起,这一运动引发了一场来势凶猛的生态思潮,它无可避免地波及到了文学的领域,从而产生了对于文学的生态维度的思考和关注。人们不再盲目歌颂人类理性精神的伟大,相反地对科技发展和现代化进程保持警惕和反思。作家更倾向于去描摹人在世界中简单生活、诗意栖居的状态,重新做回自然之子。人们在经历了许多弯路之后才得出的认知,先民们早在千百年前就已在亲身践行了,他们相信万物有灵,珍视一切生命,敬畏自然、守护自然。这份对于大自然的依赖延续了千百年,成为人类繁衍生息史上最美好的品质,也是最值得我们去发掘的宝贵财富,而民间文学则是这些精神财富最具代表性的载体之一。

“民间文学,是广大民众集体创作、口头流传的一种语言艺术。它运用口头语言叙述故事,展示生活,塑造形象,抒发感情。它是广大民众生活的组成部分,是他们认识社会、寄托愿望、表达感情的重要方式之一。”③主要包括这样一些文学类型,如神话、古歌、民间传说故事、民间歌谣、民间叙事诗、史诗、民间谚语、民间谜语、民间说唱、民间戏曲等。贵州少数民族民间文学就是这样一种展现多民族人们生活状貌和思想感情的艺术表现形式,它特别集中地表现了敬畏自然、守护自然的朴素生态观。本文选择苗族、布依族、侗族、水族的民间文学来探究贵州民间文学的生态意识。

生态批评主要是在生态哲学思想指导下进行的文学批评,而“生态整体主义是生态哲学最核心的思想。其主要内涵是把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作为最高价值,把是否有利于维持和保护生态系统的完整、和谐、稳定、平衡和持续存在作为衡量一切事物的根本尺度,作为评判人类生活方式、科技进步、经济增长和社会发展的终极标准”④。这种生态整体主义思想的形成可以说是人类思维方式的一次大革命,让人们在面对他所赖以生存的自然时不再狂妄地以自我为中心,也不再简单地视自然为只是供给人类资源及能量的客体存在,人类与自然应该建立起一种平等友好的主体间性关系。贵州少数民族民间文学所反映出来的“天人合一”观正是对这种哲学思想的充分诠释。

一“雾起万物”:自然起源观

关于宇宙万物的起源,东西方各有不同的解释。西方有大爆炸之说,泰勒斯认为万物源于水;阿那克西美尼则认为空气是万物的始基;赫拉克利特则把一切都归源于火;克塞诺芬尼认为万物生于土与水;恩培多克勒认为有四种元素:火、水、土、气,由爱和恨把它们造成万事万物。东方则把宇宙的起源归于气。《国语·周语上》:“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之乱也。”“阳伏而不能出,明迫而不能燕,于是有地震。”中国文化用气来说明、理解宇宙万物和各种现象。可见东西方的立足点有着很大的不同。

而苗族先民认为天地万物始于云雾,苗族古歌对此有着清晰的记录,如在古歌《开天辟地》中就以对答的形式这样唱道:我们看古时/哪个生最早/……/姜央生最早/姜央生最老/……/云来诳呀诳/雾来抱呀抱。”⑤这一组古歌以问答的形式回答了到底是什么生得最早,亦即什么才是宇宙的起源。苗族人民把世界的本源归结为“云雾”,坚持自然创造了万物,信守自然起源观。关于开天辟地的古歌,如果考察其完整的故事,一开始它也和其他古代神话一样,把创造世界万物的力量归结为许多巨人的盖世力量,至少出现了姜央、府方、养优、火耐、剖帕、修狃等等这些巨人。但是一直追问下来,苗族先民还是把最终的创世力量归结为自然界的云雾,而不是超凡的巨人。较早研究苗族古歌的吴晓萍就曾经指出:“苗族先民在古歌中对宇宙的本源作了天才的猜测,他们借盘歌的形式一问一答,逐步揭示出世界的统一本源是雾罩。”⑥

为什么苗族先民在万物起源的问题上会产生如此惊人的看法,这与他们的居住区域和实际生活环境有关。贵州苗族大多聚居在黔东南高山密林中,那里云烟缭绕,雾气弥漫,苗族先民也许就是从这种自然环境中得到了启示。他们在宇宙形成的根源上坚持了物质是天地的起源的唯物主义观点,并把这种物质明确为云雾。

布依族先民认为宇宙起源于“气”。如布依族古歌《造天造地》一节唱道:“从前那时候,/古老那些年,/世界空荡荡,/世上广无边。/只有清清气,/飘来飘去像火烟,/只有浊浊气,/飘来飘去如火烟。/还有一个‘圆砣砣’/一个‘扁块块’,/在‘呼呼呼’地飘。”⑦

根据古歌的描述,这是布依族祖先布灵出现前宇宙的面貌。布依族认为自己的祖先布灵是创造万物的始祖,但是在布灵还没有出现之前,“气”就已经存在了。其实,在布依族先民的潜意识里,宇宙还是产生于“气”,即古歌中所述的“清清气”和“浊浊气”,宇宙也就是这两种气交互作用的结果。这一定意义上也可以被视为以存在论为基础的自然观的反映。正如曾繁仁在《生态美学导论》中所论述的,“至阴之气寒肃,至阳之气燥热;寒肃之气出于天,燥热之气发于地;两者交汇中和而万物诞育,这就是不见其形的道的作用。由此可见,庄子认为宇宙万物的诞育生成是阴阳之气交汇的结果。庄子这种阴阳冲气以和化育万物的思想,是存在论为根据的宇宙万物创生论”⑧。又如布依族古歌《赛胡细妹造人烟》:“很古很古那时候,/世间只有清清气,/凡尘只有浊浊气,/清气浊气乱纷纷,/清气呼出蒸腾腾,/浊气卜卜往上升,/清气浊气同相碰,/交粘成个葫芦形。”⑨从古歌中,我们似乎看到了浩瀚纷沓的星云壮景。“清气”与“浊气”相互作用,终于“交粘成个葫芦形”。这就表明,在布依族先民看来,“气”才是世界的本源和始基,是构成宇宙万物的最初的材料。我们再来看看《布依族摩经文学》中的一段话:“布灵出世时,/没有地和天,/只有清清气,/飘来飘去像火烟,/只有浊浊气,/飘去飘来如火烟,/浊气和清气,/紧紧同相粘。/清气圆螺螺,/好像一口锅,/浊气螺螺圆,/也像一口锅,/一口向上升,/一口朝下落。/上升的叫‘闷’,/下落的叫‘惹’。/从此世间上,/有了天和地。”⑩这段古歌为我们更加形象地说明了天地的形成,清气浊气本来是紧紧相粘在一起的,清气向上升,浊气朝下落,从此世间有了天和地。天地的形成都是清气和浊气相互作用的结果。与西方基督教创世神话中体现的神与人二元对立的观点不同,中国人眼里的宇宙“是一个有机体,是由若干动态的能量场,而不是由静态的实体构成的。的确,思维与物质的二元论在这种精神生理结构中就派不上用场了。使宇宙成其为宇宙的,既不是精神的,也不是物质的,而是二者的统一。这是一种生命力,这种生命力既不是脱离了躯体的灵魂,也不是纯物质。”由此可见,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布依族的创世神话没有把自然置于人的对立面,而是把自然与人紧紧联系在一起,让二者合而为一。早在千百年前,先民们就已经懂得认识宇宙的物质性、承认人是自然之子,这是最为可贵的朴素生态观。

二“蝴蝶生人”:人类起源观

先民对于自身的来去问题一直在进行着探索,“我们从哪里来”一直是人类思考的问题。商周时代有“踩巨人脚印而感生”的始祖神话,《圣经》中有上帝造人之传说,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神创论。《太平御览》卷七十八引《风俗通义》说:“俗说开天辟地,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絙于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者,黄土人也;贫贱凡庸者,引絙进絙人也。”这则神话反映的是母系社会时期,中原人民对于人类起源的一种想象和猜测。它仍然强调的是人在社会发展中的主导作用。

苗族古歌中叙述的人类起源却和东西方的造人神话迥然不同,在黔东南苗族世代传唱的古歌中,叙述着“蝴蝶生人”的人类起源神话。关于枫木——蝴蝶生人的传说是一组古歌,其中有一节这样唱道:“砍倒了枫树/变成千万物/锯末变鱼子/木屑变蜜蜂/树心孕蝴蝶/树丫变飞蛾/树疙瘩变成猫头鹰/半夜里高鸣高鸣叫/树叶变燕子/变成高飞的鹰鹞/还剩一对长树梢/风吹闪闪摇/变成鸡尾鸟/来抱蝴蝶的蛋”。以上所引的是这组古歌中的一小部分,从中也可以窥见苗族先民认为人类诞育于自然界中的枫木和蝴蝶。这一组古歌是一个完整的关于人类起源的故事,故事梗概是这样的:许久以前,地球上是荒芜的一片,什么东西都没有,但天边有一棵白枫树,开着各色的花,还结着各色各样的籽。仙风吹落了枫树种子,有个叫榜香的巨人犁耙天下,将枫树栽在了老婆婆的水塘边,枫树很快长大了;东方飞来的鹭鸶与白鹤在枫树上做窝,是它们偷吃了水塘的鱼秧,而赖枫树,最后找来理老打官司,最终还砍伐了枫木树。于是树心生出妹榜和妹留,即蝴蝶妈妈,蝴蝶与水泡游方,生出十二个蛋。由继尾鸟孵蝴蝶的蛋而生出人类,包括人类始祖雷公和姜央,以及人的伙伴虎、水牛、大象等。关于这一故事有不同的异本,在《苗族史诗》中分为《古枫歌》和《蝴蝶歌》两组歌,故事内容基本相同,也是榜略和水泡游方生出十二个蛋,继尾鸟帮助孵化十二个蛋而生出人类。在《蝶母诞生》中是这样唱的:“榜略和泡沫游方,/他们后来配成双。/榜略嫁去多少年?/嫁去十二年,/生十二个蛋。”后面的一组歌名为《十二个蛋》,叙述的是这十二个蛋如何由继尾鸟孵化生出人类。由此可见苗族古歌和史诗虽然吟唱的形式不同,但都有着相同的人类起源观。他们的思维和东西方的神创论和人创论不同,枫木——蝴蝶生人传达的是一种自然造人的观念。

在人与自然的起源问题上,苗族人民坚持一体化的世界观,是世界同源化的体现。“在人的层次上,人类统一到始祖姜央那儿;在动物的层次上,包括人类在内的动物统一到蝴蝶那儿;在植物的层次上,包括树种在内的有机物统一到枫香树那儿;在宇宙的层次上,苗族先民把宇宙天体,万事万物都统一到云雾那儿。在‘人’的这一分枝上,是通过姜央——蝴蝶——枫树——云雾这么一个顺序,使得人得以与人类、动物、有机物、自然界不断获得新的高度的统一。”人与自然的亲缘关系在苗族人民的自然及人类起源神话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侗族先民对于人类起源有两种说法。一种认为人是由树繁衍而来的:“起初天地混沌,世上还没有人,遍野是树蔸。树蔸生白菌,白菌生蘑菇,蘑菇化成河水,河水里生虾子,虾子生额荣,额荣生七节,七节生松恩。”

侗族《人类起源歌》不仅涉及了侗族的生命起源,也叙述了人类的整个产生过程,即无生命的混沌状态——生命的产生——低等动物的产生——人的产生。它从自然本身去寻找人的起源,指出人是自然界长期发展进化的结果,表现了朴素的唯物主义意识。还有一种说法认为人是由乌龟下蛋而产生的:“有四个龟婆来孵蛋,龟婆孵蛋在溪边。因为溪边地土不好,四个蛋坏了三,有个白蛋孵出诵藏……有个白蛋孵出诵摁。”

诵藏与诵摁是侗族的祖先,这里追根溯源找到了侗族的源头是乌龟,没有乌龟就没有侗族万物。无论哪种观点都奠定了以自然为母体的生态思想,侗族先民为后人铺垫下了人与自然相连的生态观。在侗族神话关于侗族起源的部分中,侗族人民认为自己的祖先是由大自然撮合而成,《侗族民间故事选》中写道,洪水滔天过后人间只剩下兄妹俩姜良和姜妹,为了繁衍人类,金龟、乌鸦、竹子和天上的启明星都撮合兄妹俩结婚,这才有了后来的侗族。创世史诗体现出侗族人民对自然的重视,他们认为没有自然就没有其他万物:“天上要有风驰云走,地上要有江流河荡;天上要有日月星辰,地上要有平原山岗。还要把那天篷呀,撑离地面四十八万八千里,好让万物万类啊,能在地上空中好好地生长。”有了风雨雷电、日月星辰之后才能有人类,先有自然后有人类这样的观念延续下来,便渐渐形成了侗族的生态意识。

布依族先民认为人以及自然万物都是由祖先布灵的身体各个部位演变而来的。在布依族古歌有中有如下记载:“布灵拔下身上的毛,/哈了三口气,/就变成了人;/砍下了左手,/哈了三口气,/就变成了树和藤。”古歌向我们展现了一个人格化,形象化的人和自然万物的创造过程。万物都是真实存在的,布依族先民将它们的形成过程与艺术的想象、变形、隐喻、象征天然地联系在一起。布灵身上的毛幻化为人,左手幻化为树和藤,耳朵幻化成花,头发幻化成草。在布依族先民的原始思维中,人并非凌驾于万物之上,它也是被造者,是由布灵身上的毛变化而来,布依族人们追求的是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生态伦理观。换句话说,人和自然万物的组合才能构成一个整体——“布灵”。正如恩格斯所言“我们连同我们的肉、血和头脑都是属于自然界和存在于自然之中的”。人和自然万物都应该被同等看待,它们是同根同源的,都是布灵在自身“变形”过程中的产物。

关于人类诞育的神话中,布依族古歌《人类起源》向我们提供了这样一种说法:“洪水滔天之后,人类淹没了,只剩兄弟二人,一人顺南盘江而上,找到一只母猴做妻子;一人顺北盘江而上,找到一只母猿做妻子,繁衍了后代。”

在布依族先民眼中人和动物之间不存在明显的界限,人与动物之间甚至可以结合,共同繁衍后代。这种人类起源观虽然是建立在想象的基础上,但这当中却无意识地透露出布依族先民人兽同祖同源的思想,人只是自然的一部分,人类的诞育正是由自然演化而来。人兽同祖同源的思想也在另一首关于人类产生的古歌中得以体现:“……/炸到了大江中,/垮到了大海中。/垮了三天整,/江中见小猴。/垮了五天整,/海面见猴崽。/三天小猴长牙齿,/五天猴崽长毛衣。/小猴游在大江中,/猴崽游在大海中。/有的仰着水上游,/有的扑着游江中。/这时神仙爷爷来,/在天上吩咐:/‘仰的就为阴,/扑的就为阳。/第一代人呀,/是你们,/人类的祖先呀,/是你们!/你们去生养姑娘呀,/你们去生养后生。’/这时才有雄和雌,/这时才分男和女。/雌雄来配合,/男女结合造人烟。/我们的爷娘岩中来。/我们的祖先山中来。”

由古歌不难看出,布依族先民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已经意识到人是从自然界演变而来的,自然界孕育了人类。人与自然界其它成员同祖同源,它们是人类的朋友。这种人与自然的一体观反映了布依族先民对人与自然同生共存关系的心理认同,没有大自然就没有人类的诞育。布依族先民用最简单原始的想象表达了本民族社会发展中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内在要求,他们将人与自然一体观的思想建立在人与自然万物的同源性、生命本质的同一性的基础上。

三“天地与我并生”:万物同源观

张岱年先生在《中国哲学大纲》一书中说,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实际上就是“天”与“人”之间的关系问题,通俗地说就是人在宇宙间处于何种位置的问题,即人类生存的道德问题。人与自然之间是一种基本的物质、经济关系,同时也是一种生态、伦理关系。与西方“人类中心主义”不同的是,贵州先民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形成了强调人和自然的协调统一的生态整体观,即“天”与“人”融为一体。“天人一体”本质上强调人与大自然的一致性,人与自然万物相互依存、共生共荣。布依族古歌《十二层天,十二层海》向我们展示了布依族先民对“天”和“人”的看法。

“……/我们来到第三层,/天上的鸭子挤成堆,/天上的天鹅拢成群。/鸭子咿呀咿呀地叫着,/在天边吃田螺,/天鹅咿哟咿哟地叫着,/在云中唱着歇。”天上也有鸭子和天鹅这样的动物,它们仿佛是人间动物的倒影。布依族先民们根据自己生存的自然环境,来想象存在于他们头顶上的“天”,那么“天上”也应该存在一个和“人间”相同的世界。

“我们上到六层天,/来到‘达哈’上。/‘达哈’地方出好米,/‘达哈’地方出好粮。/仙女卖米摆成几条街,/仙女卖米摆了几十行。/卖的白米几十种。/摆的谷子几十样。/……/我们上天来到第七层,/七姊妹在织梭罗。/穿梭像射箭,/织布像闪电。/那织布机声咔咔响,/好像弹月琴,/那穿梭的声音呀,/好像仙女在唱歌。/七姊妹拿出花布来晒,/七姊妹拿出花绸来晾。/花布晒满三十九条街,/花绸晾满九十八条街。”这古歌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有着农业和手工业、简单的商品交换、男耕女织的“天”。不管是“人间”的自然物还是社会形态都在“天上”得到了投影和复制。虽然这个复制带着想象、夸张、虚幻的色彩,但它却真实地体现出布依族先民“天人一体”的观念。在当时无法科学认识“天”的情况下,布依族先民只能以地观天,他们以自己的生活为蓝本,赋予自然之天无限的可能性,潜意识中将“天”与“人”看成相同相通的不可分割的、浑然而一的统一体,这就是布依族先民的“天人合一”的观念。

《十二层天,十二层海》的古歌展现了一幅“天地与人共存”的和谐画面。大地上的自然万物又是如何向我们诉说着和谐的生态之美呢?利奥波德的大地伦理观强调了大地是一个共同体,这个共同体内包含了包括人在内的所有自然之物,他们相互依赖着生存。在生态学视野中,自然界是没有尊卑等级的统一体,自然万物都平等和谐地相处着。布依族古歌《造万物》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例:“天上有闪电,/天上有了雷,/天上有了风,/天上有了雨,/天上有了乌云,/天上有了彩云,/他们同是姊妹,/他们同是兄弟,/不准乱争吵,/一定要和气,/以后对大地,/要同齐出力,/给大地雨露,/给大地光明,/给大地送凉,/给大地遮荫。”

在布依先民的观念中,一切自然现象好像都有生命,它们都懂得相互依存,和谐共处,它们是构建生态和谐之美不可或缺的元素,那么大地上的动植物又是怎样一种状态呢?古歌这样唱道:“有树没有鸟,/大树枉自好,/要是有鸟雀,/在树上筑巢,/晚上就抱蛋,/白天喳喳叫,/世上就欢乐,/世间就热闹。/世上有鲜花,/鲜花香喷喷,/鲜花四时开,/鲜花最惹人。/有花没有雀,/鲜花枉自红,/要是有雀鸟,/飞在花丛中,/雀鸟在歌唱,/鲜花香更浓,/世上就热闹,/世间乐融融,/……/世间有了树,/大树结甜果。/地上有了花,/花香蜜蜂多。/世间有了草,/青草绿满坡,/地上有雀鸟,/雀鸟唱欢歌。/有鸟没有兽,/还不算齐全,/林中的雀鸟,/‘喳喳’飞上天,/茫茫山林里,/到处都冷淡。”大自然就是在花、鸟、草、兽等的共生共存之中达到一种澄明的和谐之境。正如李明华在给《人在原野》一书作序时说过:“没有人,世界将是不完整的;但是,没有猩猩和大熊猫,苍鹰和蚂蚁,橡树和三叶草,原野与河流,艳阳和明月,世界也是不完整的。”卡西尔在《人论中》也指出,“有一种基本的不可磨灭的生命一体化,沟通了多种多样形形色色的个别生命形式。”布依族先民强调人和自然、自然万物之间的共生共存、和谐统一。它是布依族生态整体观的体现,这种生态观对构建动物和植物的平等、人与自然的平等、自然万物的一体化具有重要的作用。

在布依族古歌《造万物》描绘的想象世界里,处处彰显着世俗生活的情趣。布灵造万物是在太阳、星星、月亮等这些物体提的建议下进行的。例如古歌中叙述:“太阳、月亮、星星及天河的后代风、雨、雷、电出生之后,太阳、月亮还是觉得孤单,于是布灵在它们的建议下,创造出乌云和彩云,从此在天庭与日月星河为伴。”

日月星河向布灵提出建议,布灵也愿意尊重它们,他们之间是一种平等的关系。布灵这位已经被神化了的人与象征着自然的日月星河之间的关系,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范例。

水族民间神话《十二个仙蛋》中记述了牙巫与风神相交之后生下十二个仙蛋的故事,这十二个仙蛋四十九天之后变成了十二种生物:人、雷、龙、虎、蛇、熊、猴、牛、马、猪、狗、凤凰。人与其他的十一种生物同为牙巫所孕,反映了人兽同源的观念。水族古歌《开天地造人烟》中有这样的句子:

初造人,成四兄弟,

共一父,面目不同。

那老大,是个雷公,

人老二,老虎第三,

那老四,是条蛟龙。

古歌《造人歌》中这样唱道:

初造人,有个牙巫。

牙巫造,四个哥弟:

头一个,是“母头雷”,

二一个,就是蛟龙,

三一个,才是老虎,

小滿崽,是我们人。

古歌《人龙雷虎争天下》的开头这样唱:

据传说,人、龙、雷、虎,

远古时,都是弟兄;

雷最大,人是二哥,

虎排三,老四是龙。

众多水族古歌吟唱中关于人、龙、雷、虎是亲兄弟的说法都确凿无疑地在证明着水族先民对于人类与自然物同源共生的认识,这种认识的实质就是承认了人类同自然万物在其诞育之初即所具有的平等地位。而强调人与自然物平等共生,不狂妄、傲慢地视人类为“万物的尺度”,正是生态意识的重要内容。

水族古歌《开天地造人烟》中关于洪水滔天的灾难之后,兄妹成婚再造人类的一节中也有相同观念的表达:兄妹成婚后生下了个“磨石子”(一坨没头没脑、无手无脚,像团磨石一样的肉疙瘩),两人很生气,就把它剁烂扔到了山上,乌鸦却来将它们叼去吐遍了山岗,于是就“人满山梁”了:

肝脏变,成为苗族,

皮和肉,变虽、干、耶,

那骨头,变成客家,

拉杂变,禽兽牛羊。

(虽、干、耶:水语,即水族、侗族、布依族。)

洪水滔天的大灾难使得普天下的物种几近灭绝,幸存下来的兄妹二人成婚后所生的肉疙瘩成为了人类及“禽兽牛羊”再生的共同母体,它身体的不同部位幻化成了不同民族的人民和其他的自然生物,这样看来,人类和自然物的再生就又是同源的了。这些人与自然物同源共生的描述毫无疑问“是一种人与自然和谐统一及模糊混沌生育观念的表现反映”,在人类与其他自然物所共同组成的生态整体中,水族先民已然确信了这种平等诞育的关系。由水族民间文学里这些创世神话和古歌所描述出来的天地开辟、万物诞育和人类起源中,我们可以深切地体会到先哲庄子那句深谙生态智慧之道的话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在水族先民们看来,天地万物与人类的创生是绝对平等的,而人与其他自然物又往往同出一体,宇宙万物是大法则,人只是其中的一份子而已。具有这样的观念和意识,就不会戴上“人类中心主义”的有色眼镜去主客二分地看待和审视所谓的自然他者,就会在同自然的交往中对其主体性给予真诚的尊重,从而达到人与自然友好相处的和谐之境。

注释:

①徐恒醇:《生态美学》,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4页。

②⑧曾繁仁:《生态美学导论》,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41页,第41页。

③李惠芳:《中国民间文学》,武汉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3页。

④王诺:《生态批评与生态思想》,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41页。

⑤潘定智、杨培德、张寒梅:《苗族古歌》,贵州民族出版社1997年版,第5页,第 5页。

⑥王治新、何积全编:《民族民间文学论文集》,贵州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68页。

⑦中国民研会贵州分会编印:《民间文学资料·第六十四集》,1980年版,第30页。

⑨朱桂元:《中国少数民族神话汇编·开天辟地篇》,中央少数民族古籍整理办公室1985年版,第222页。

⑩韦兴儒、周国茂、伍文义:《布依族摩经文学》,贵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4-5页,第26-27页,第92页,第93-94页,第25页,第41-44页,第41-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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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保愿整理:《噶茫莽道时嘉——侗族远祖歌》,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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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布依族古歌叙事歌选》,贵州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8-49页。

张岱年:《中国传统哲学的批判继承》,《理论月刊》198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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